緊接著一聲清脆的電子提示音，啪噠啪噠的跫音迴盪在空無一人的指揮室，在夜已深的現在，這樣的聲音特別引人注意。
『妳確定要這樣嗎？這樣下去……真的回不了頭喔？』電子音的那頭，慵懶的女聲難得換上認真的語氣問著。
「我只是個人形，妳知道的……只要是上級的命令我就會去做。」腳步聲的製造者在熄燈了的小房間裡來回踱步，曜黑的左眼裡反射著電子螢幕的淡淡藍光，眼神平靜地不帶絲毫情緒的波紋。
『唉，身為妳的製造者，這點我再清楚不過……得讓妳去執行這種任務我也猶豫了很久。』螢幕的那一側，頭頂著棕色貓耳的女研究員神色凝重地搔了搔一頭凌亂的退紅髮絲。『但是，非得這麼做不可了。』
「我知道。而且……我也有我甘願這麼做的理由。」不如以往給人朝氣蓬勃的印象，人形少女只是淡淡地向著女性輕輕點頭。「之後會變怎樣，我是不知道……但只要能幫到『她』我就會去做，這不也是我接收到的第一條核心命令嗎？帕斯卡小姐。」
螢幕那頭是一陣沙啞的乾笑聲。
『就算是我親手打造的AI，妳還真的很珍惜M4A1呢，M16。』帕斯卡勉強地將嘴角彎成一抹意味深長的弧線。
M16只是閉上眼，掛起一副無所謂又釋然的表情。
『我相信關鍵的檔案到手之後一切會沒事的，就算這只是個賭注。』帕斯卡揉了揉帶著深深黑眼圈的雙眼篤定的說，似是在給人形一些肯定的寄託。『就先這樣了吧，有什麼到時候再聯繫……妳也多多珍惜和同伴在一起的機會……時間不多了。』
「……嗯。」
嗶。通話結束。
提示音再度響起後，M16沉重地離開通訊頻道，倚在指揮部一角無語沉思。
黯然無光的夜色，異常冷靜卻又空虛不已的內心。
摘下手套，指間的銀色指環在隱約透入室內的茫茫月光映照下閃爍光輝。
是啊，時間不多了。不管是和什麼人的回憶，也許都將為了這份賭注付諸流水。不管是和其他人形的過去也好、和最重要的「那個人」相處的點點滴滴也好……在明天以後都將會有天大的轉變。
自己的決定會是正確的嗎？那樣做真的可以幫到自己最深愛的至親嗎？思考不了太複雜的問題。
總之就像帕斯卡說的，這是個賭注。一場隨時會風雲變色的「遊戲」。
但，要是給她知道自己做出這種決定……她會是怎樣的反應呢……
要是真的有了什麼萬一……實在捨不得再看見她近似於絕望的悲傷表情了。
～
「妳今天，回來的好晚。」
才剛推開宿舍的陳舊木門，細小的聲音從床上的人型鼓起物的方向傳來。M16愣了愣。
「啊……指揮官，您還沒睡嗎？」
「睡不著。然後來這裡……發現妳也不在。」小小的褐色腦袋從被窩裡鑽出來，指揮官──宵的臉上掛著滿臉凝重，澄藍的雙眼迅速地眨著。「一個人，容易胡思亂想。有點……可怕。」
下達作戰指令時雖然是個可靠的指揮者，但私底下的宵卻也只是個普通人類，重感情的個性與纖細心思也使她相對地害怕寂寞。
挪動了身子，M16坐在床緣小心地將宵攬進雙臂，而後者則緊緊地捉住對方的黑色風衣，似是溺水者緊緊抱住浮木一般。
來自懷裡的細小顫動，正向她闡述著自己的恐懼與不安，M16一陣心疼。
「……沒事，我在。」
邊說，M16輕輕地順著宵的髮絲。
就算對方不開口她也知道，從AR15因爆炸事件離隊且生死未卜後，宵總是在逞強。
當整個AR小組的成員們因傘病毒的感染疑慮而被隔離在「瑪莉歐公主」看守所時，不計一切代價堅持要調職到新區域的宵每次與她們視訊時總是帶著溫暖的微笑、說著鼓舞人心的話語，只有在仔細端詳著對方的容貌時，才會發覺她日漸加重的黑眼圈下那抹不曾褪去的淺紅。
好不容易，執行完「失溫症」行動的小隊終於回到了熟悉的指揮部，宵也用一如既往的開朗來歡迎歸來的成員們。然而在關起房門、只剩兩人面對面時，她才終於將積累已久的、混雜著思念與痛苦的淚水全對最信賴的夥伴宣洩出來。
她經歷了怎麼樣的沉痛壓力，作為最親近的夥伴，M16不可能不明白。這樣總是壓抑自己的情緒來安定軍心的個性……怎麼樣也讓人放心不下啊。
但現在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議論別人呢。欲言又止的，是一抹灰黑的無奈。
「我……還是有點怕，妳也……不告而別。」宵加重了傾注於指尖的力道，而聽見關鍵詞，M16梳理著髮絲的手則一瞬間遲疑了一會。
不告而別。
趕緊用轉移視線來掩飾心虛的同時，她感受到某雙炙熱的視線正盯著自己瞧，那是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神。
就算平時看起來相當柔弱、內向，甚至是不可靠，但身為對方的誓約之伴，她知道宵的觀察力異於常人地敏銳。若是這時候被她的眼神捉住，絕對會被看穿內心的想法。
「16……如果妳有甚麼非得去做不可的事，跟我說，我絕對相信妳的判斷……」蹙著眉輕輕地用臉頰蹭了蹭M16的手臂，宵的話音裡是濃的化不開的擔憂，以及如同薄霧般籠罩著的困惑。「……就算是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也好，有什麼事、被命下了什麼樣的任務……拜託不要瞞著我。」
「拜託」二字重重地打在耳膜，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捅個正著，M16瞇起眼，悄然地咬了咬下唇。
「……放心吧，沒事的，別擔心我。」
也不是沒想過說清楚，讓她別自己多想──但幾經掙扎，最終仍選擇了對最重要的對象撒謊，愧疚感像是海嘯般淹沒了她空白的思緒。
不知何時，梳理著頭髮的手漸漸停了下來。
「……」對方言語裡的遲疑當然沒有躲過她的耳，但宵不打算戳破，只是艱澀地向著親暱的對象漾起一弧月彎。
「……嗯。」
不該多問。畢竟自己理應當無條件相信她的判斷的──宵直覺地這麼想著。
猶豫了半晌，宵深吸了一口氣後拎起M16空著的左手，朝著掌心啄下一吻。
搜尋了雲圖裡少量的相關資訊，M16詫異地眨眨眼後，只是無聲給予回擁。
這是，自己最後能回應這份「懇願」的方法。
～
翌日。
「接下來，收到帕斯卡小姐的指示，我的指揮梯隊將在一旁協助AR小組的戰術人形RO635、M4 Sop Mod2和M16A1順利進入０號基地。」
朝氣蓬勃的聲音劃破晨色，換上了格里芬標誌的殷紅制服的宵精神抖擻地下達命令，彷彿昨夜展現的脆弱都只是一場夢。
只有殘留在掌心的溫暖，提醒著M16那是份無可替代的現實。
「RO，AR小組就拜託妳的指揮了，我也會盡力確保各位的安全。」
正面接下宵的冷靜眼神，有著紅黃異色瞳的美麗臉龐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麼，各位，開始任務吧。」
「RO！RO！快點快點！已經快等不及要收集新的鐵血零件啦！」
「SOP2不要擅自行動！還有我們這次的任務目標不是摧毀鐵血，是下載資料！」
「我──知──道──啦──！」
黃黑的兩個身影一搭一唱地走向運輸機，正準備加入隊伍的M16卻突然被叫住。
「16……！」
連回頭都來不及，她感到某個嬌小的身子衝過來緊緊地環住自己的腰。
「？！……指揮──」
「請妳一定要回來。這是我……以指揮官身份向妳下達的絕對命令。」
堅定卻不失顫抖的聲音無法掩飾，宵的話語與其說是命令，倒不如被形容為「懇求」會更為貼切。
從詫異裡恢復，不點頭也不搖頭的M16在指揮官鬆手後，回頭蹲下身撥開宵的前髮，她的在額上落下淺吻。
額間的吻，是祝福。
「M16！運輸機要起飛了！快上來！」
聽見熟悉的大聲公朝自己大喊的聲音，M16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塵土，俐落地扛起一直被她背在身上的武器庫後朝向遠處的人形招手。
「知道啦！我這就來！」
臨走前被M16的大掌揉了揉頭髮，怔怔地按著剛被吻過的額頭，宵湛藍的目光只是目送著那熟悉而可靠的親切身影奔向運輸機，消失在自己面前。
抬頭仰望，運輸機漸漸成了蒼空裡的小小黑點，就算伸長了臂也握不住一分一毫。
這時候的自己只能默默地，祈願著內心的不祥預感只是膽怯的副產品。
「來吧，其他人形們──我們也該備戰了。」
～
在心裡隱藏些什麼也許對妳來說是老練的技術，但幾乎每次都會被我識破，只是我仍究不知道妳在思考著什麼。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著妳離開基地執行任務，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注視著妳消失在沙塵裡的背影，突然有種既親近又隨時會消失在下一個瞬間的感覺，是就連眨眼也覺得浪費的奢侈。
準確來說的話，此刻妳給我的感覺就像是……終將熄滅的燭火一般，溫暖而孤獨。
我用力地眨了眼，搖搖頭將一瞬間的想法拋諸腦後──絕對是想太多了而已，妳是個戰術經驗還比指揮官豐富的人形，是令人安心的存在，妳會做出最符合當下情勢的判斷。
妳一定會知道完成任務所付出的代價絕對不能是妳本身。
所以我也該全然的信任妳了。
完美的完成任務後，一定還能再看見妳那無憂無慮的笑顏，輕鬆地說著「我回來了」。
到時候，我也一定會準備好最棒的表情，向妳道出最日常的噓寒問暖。
－ＥＮ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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